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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真,今晚出去喝一杯”

1998-05-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红真:

寄赠的大作《女性启示录》收悉并已拜阅。信中嘱我写点什么,沉思良久,竟一时不知从哪儿下笔。可能是你书中有关女性的生命体验击中了我,静夜吟思,感慨颇多。如此集中论述有关女性的专题,在你,大概还是头一次。八十年代的文学从业人员一样,而今纷纷成了大师,记得我当学生那会儿,季红真的文评著作,曾是文学专业学生的必读抢手物。那时我还仅在书中崇拜上了你,且不辨男女。及至九十年代以后有机会与你相识,尔后一再的相逢、相遇,从前较抽象的季红真逐渐具象了。每逢会议,听到一个铁嘴钢牙、脑瓜刷刷疾转的季红真在慷慨陈词时,内心都欣羡不已。你那种说话吐字的高频率,优雅斜衔的一杆老烟枪,超强雄劲的大脑马力,直陈己见的凌厉风范,都让我的尊崇层层递增。因我自己在话语能力方面的缺欠,每逢必须发言说话的场合,一坐下来就开始心慌气短,听着季红真等人在前边嗒嗒嗒的口若悬河,就慌慌的在心里祷告说:老天爷保佑,快让季红真她们多讲两句吧!老天保佑,轮到我发言时快点到吃饭时间罢!我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一份未经过目审阅的“访谈录”出现在杂志上时,刚刚读了两句,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读到最后竟至手心里攥了满把汗。

作为女性,当冲出一条血路突入既定文化时,谁个不披挂上冰的铠甲,哪个不心怀忐忑忧惧不安?就如红真你,一路潇洒写来,以二十个小专题为女性辩明后,末了,在最后的“跋”里还不忘了极力将自己从“女权分子”中摘出来,极力阐释“我为什么不搞女权主义”。女权主义在这里听起来多么像个贬义词啊!连这么优秀的季红真都不爱搞,别人,还瞎搞个什么劲呢?掩卷长太息,我在想,是什么导致坚硬强大的季红真也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自我悖论?你说你“不搞女权主义”,你就不是个女权主义者了吗?(严格说来,应称为“女性主义”更合适。)谁能认为你是作为一个男性在为女性立言呢?谁能不说你是在作为一个女性在替女人说话呢?虽然你在前二十章节里都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俨然一副客观公正的“中性”立场,偏偏就是在你把自己从“女权”群体中摘出来的“跋”里,让我感受了你作为一个在文化的高层中游弋的一代精英女子的一份酸楚和苦痛,让我读出了你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而不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历经不惑之后的沉沉的生命体验和凝重。女性主义何尝用“搞”?每一个出来做事的女人都是潜在的女性主义者,就像我们的女人身份不用假装,她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打死我们也变不成个男人。然而它却能够通过另外一个途径办得到,那就是文化当中的“木兰情境”,经由男权文化的强硬的格式化训练熏陶,尔后化妆成男人登场。大凡能够进入文化高层的女人,其命运最后全都一致,那就是格式化完毕后,机器里边打印出来的整齐划一的批量产品。

冰的铠甲呵!其实是坚硬而透明,为的是回护自身脆弱的性别。不像男人可以用牛皮纸将心裹起来,随风塑形,混沌而污浊。女人们不断的争取进入文化,在千年沉默之后获得开口说话的权利,同时又拼命反抗和拒绝那种格式化过程里的粗暴和专断。因而文化中的女子先天就被赋予了一种自由精神,一种既投身进去又厕身而出的独立姿势。觥筹交错或论坛庄严之中,谁没有过因女人无心“童言无忌”式的话语直陈,而遭至亲朋桌下狠踢一脚呵护我闭上乌鸦嘴的命运?坊间不是也常有季红真在某某次发言中快言快语,又很过瘾的“放炮”之说流行吗?虽然外表上看,觉得红真你已是社会化程度很好的一个,如鱼得水,能在文化里自由往来穿梭,当你刻意去论述“男”与“女”的时候,尚可以把自己的文化身份维护得很标准和规范。可一不小心,在抛开了一切经义之后,你还是在自由抒臆的“跋”里不经意露出了女人的马脚,露出了你作为女人的难言的坎坷和忧伤。

这还令我想起那次去东北领《芒种》文学奖,我们在一个暖气不足的房间里,裹着大衣,漫天漫地的闲聊。在谈到关于女性写作的某些看法时还显得相当投机,可一说起作女人的感觉时,就完全不一样了。你说为了给儿子辅导作业,才提前回了长春婆家。又说丈夫不爱吃羊肉,你就趁他不在家时煮骨头汤喝给儿子增加营养。那会儿我突然发现,外壳坚硬的季红真,内心竟有着那么柔软的东西,尤其是一谈到作母亲的感觉,整个身体的线条就全塌下来了。人世间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发现坚硬之中蕴涵着的那一层柔软。你身为人母,对于我等不肯生育的女人怀着巨大的悲悯,连眼神都是劝戒而居高临下的。红真笑我冥顽不化,如同嗤笑一个健康的青年女性残疾人。我笑红真内心白发苍苍,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就跟我婆婆一个样。拜读你的论述,诸如“女人与孩子”“女人与女人”等等,我很赞同你对过往历史的总结和追溯。假如今后女性生存的一方天地再宽阔些,“男”与“女”的差别会否降到其次,而每个个人的资质和禀赋却要显得更重要了呢?就好比是说,有些已做完母亲的女人,对世界的感知仍旧是死面疙瘩团一个,硬得发不开;而有些不曾生育的女人,毛孔和皮肤仍旧是龇张的,对世界的感受水灵灵毛茸茸,充满母性的慈爱和悲怀。并且,今后也不会再出现单纯的“女人整女人”,男坏蛋和女坏蛋,冒出来的坏水实质上都一样黑,其自私和卑劣,谁也不比谁好半分,谁也不比谁差半两。只要构成生存竞争中的对象化关系,彼此就是暂时的死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还体恤顾念对手是男还是女。

我这样说,并不等于就泯灭“男”与“女”的差异,那样像是打自己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嘴巴子。女人作为一个性别群体,在现存文化中的遭贬抑遭轻贱却是一贯而统一的。一个简单的例子:九个能干的女人和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共同在场,常人的目光,肯定一眼挑中那个男人作为这一群中的头羊或牧羊犬。惯常的思维定势就是这么简单。

……说了半天,其实都是瞎讲,只不过被红真你著作中的论断触动了一根筋,努力想为自己无儿无女的生存状态找出一份合理依据。我等一群“无后”的女人早已相约:将来呵,老了,就开所敬老院,老姐儿几个带上手提电脑,穿上钓鱼背心,找一个依山傍水处,一块儿钓鱼去。小老太太给老老太太端水,倒尿,递药片;老老太太给小老太太传授人生经验,提供小说写作素材。老妪们闲时养花种草吟风弄月,兴起时煮酒烹蟹,玩一玩曲水流觞对酒当歌……那时候,人间的女儿们早已享受到我们这代女人奋斗争取来的权利,亦如我们现在承的,就是本世纪以来,我们的祖母、母亲们以至于红真这样姑姊辈们辛苦奋斗争来的女性权利的福荫。若不然,如我这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流,早被夫家休掉然后自挂东南枝去了。未来的女性权利的争取,还要仰仗和依托于文明发达世事昌明。以及民主与法制机制的健全,个体权利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到那时,女性的一方天空,才真正不再像过去一样狭窄而低矮。

实在说,红真,有时候,我也在想,咱们女人,是不是不该把来路和归途看得太明白?太明白,就活不下去了,等于踩在了地狱的脚踏板上。罢了,罢了。不再想。红真,咱们还是喝酒去罢!醉眼看人生,模模糊糊,摇摇荡荡,像是攀在了通往天堂的秋千索上。你没见今夜晚的树都蜷在风中懒懒洋洋,你没闻到葡萄酒美丽四溢的绛红色醇香吗?红真,把儿子托付给丈夫,且放开尘世的羁累,今晚咱们出去喝一杯!

咱们荡起秋千上天堂。

 徐 坤

 1998年4月里的最后一天。

(《女性启示录》,季红真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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